享閱沙龍

當我們成長到某一個階段時，「自我」這件事就變成像手淫一樣，不能隨便在公開場合做，更不能與他人分享。還要小心留下痕跡。

比如說，不能讓別人知道你晚上睡覺還要像史努比漫畫裡的奈勒斯一般，必須抱著毯子才能邊流口水邊入眠。不能大聲說出自己其實不願意跟某些人共處一室，毫不忌諱批評他們。也大好任性穿著拖鞋上班，在袖口繡上俗氣的斑馬圖案。總是耐著性子聽完別人的勸告，還要表示自己一定改進。更重要的是，不可以過度炫耀自己的聰明才智，因為會有野人獻曝的危險。

你必須懂得識大體。大體不叫你沒肥胖自己，長成「大」大的身「體」。而是知道有一個「大」於你的身「體」的東西存在者個世界上。比你有勢力，有威力，有份量。讓人敬畏。必須聽從。

若你不肯低頭聽話，這個「大體」不見得會像阿諾一樣肌肉發達，狠命揍你一頓，從一輛疾馳的跑車將你推落街頭。

不，必不是這麼粗暴無理的方式。優雅而和諧，永遠是第一守則。

像是讓你在初春時期潛入一池山潭，表面上詩情畫意，實際上水冰得你頭皮發麻，全身打顫，下面還有無數看不見的石頭岩地在磨破你的膝肘、抵痛你的腳板。站在岸邊的人則享受醒腦涼風，欣賞花開，視你的喊救聲為對春天的頌歌─天地間一片祥和，你，又何必吹皺一池春水呢？

這，原來是你的「識大體」了。

識大體，就是也要裝沒事。跌倒了要懂得爬起來，五秒鐘內將外套沾上的灰塵彈掉，把不小心滑落出來的自我塞回口袋。聽到不悅的言語，則假裝在聽崑曲，有聽沒有懂，像個貴婦穩坐在五千元票價的位置上。看見別人偷情偷意偷真理，也要為了尊重他們個人的幸福與利益，將你的正義感留在家裡。

在大體的大帽子下，像是一隻兔子，魔術師手勢一起一落，瞬間不見。

直到有一天，你在街上遇見不斷教你識大體的人，他們的自我正大剌剌在冰淇淋店裡伸出舌頭、快樂舔著巧克力聖代時，你是世界上唯一自我被閹割的人。

賣弄可以是優雅的，也可以是粗鄙的。要訣全在力度。

賣弄高明的時候，會像煮湯灑鹽一樣、恰到好處帶出湯頭鮮味，讓平淡無奇的事物發出動人神韻；是一道不疾不徐的風，溫柔而堅定穿過高茂草陣，編織出目不暇給的圖樣；又如一隻深情款款的男人掌心，撥弄女人的烏亮黑髮，讓頭髮弧度在太陽底下閃出夜色的波光粼粼；或像曇花迷醉香味夜間爬出世居豪宅牆外，煽動路過異鄉人飽滿的鼻翼。

笨拙的賣弄卻是一道颶風，刮得草幾乎從根拔起，折斷荒地上的百年槐樹，粗暴的程度讓最冷靜的女人從椅子上跳起，令最有修養的智者破口大罵。品味低俗連暴發戶也忍不住譏諷。

但是，好的賣弄會製造出史無前例的美學饗宴，是人類感官的至上享受。詩人戀它、畫家愛它，貴婦恨不得時間如唱盤跳針，好讓那一刻高潮不斷重複，雕刻家則將它刻在小如米粒的象牙上，供人不斷把玩回味。

每一個喜歡賣弄的人骨子裡都是敗家子。在賣弄的定義裡找不到勤儉持家的道理。明明已經倒滿瓊漿的杯子，還是要繼續倒到滿溢出來也不停止：口袋已經空了仍要下注賭不罷手；身上已經夠多的珠光寶氣，硬是在出門前又多加一條鑽石腳鍊；詩裡已經有許多豐富的意象，仍要琢磨韻腳；已經夠焚富的雕刻壁飾，還要再鑲上奇珍殊石。賣弄的人不懂也不想適可而止。他甚至不在乎畫蛇添足。

因為，賣弄注定是一次事件，一個插曲，一次經驗，一個頓號。不是目的，不是終點。若比作愛情，賣弄不是終極戀人，卻是某一年，整個豔洋洋的夏季一直在路上與你相遇、互相交換眼神的那位陌生人；或在火車旅程共度三個鐘頭、連電話號碼也沒有交換的一位可愛女子；婚前最後一次獨自夜遊外出所邂逅的無名情人。它是一次調情。思想與美感的互相眉來眼去，不具目的的纏綿。它只能捕捉時光的某一刻，奔放到極致，隨即凝結在那裏。像一張靜態照片，卻不是繼續發展的動態照片。不再前進，因為它沒有明天。必須注重當下。現在。必得像個亡命分子般揮霍美感。時效短暫如午夜前必須消失的玻璃舞鞋。只求一夜絢爛。

一個完美的揮別手勢，一次優雅的旋轉身姿，一句恰到好處的挖苦，一趟追逐快感的速度之旅。賣弄從不為什麼存在，賣弄只為賣弄而發生。永不嫌多。

孤獨不是寂寞。孤獨是午夜街角的一支菸，是暈黃燈展下一本讀不完的小說，是做完愛情人下床離去的那一刻，是繁華宴席安靜的一角，是櫻花飄落的聲音，是夏日午後淅瀝的雷震大雨。但，孤獨卻不是寂寞。

當寂寞散出自殺的氣息，孤獨卻讓人更懂得生的況味。孤獨的高度哲學性，跟人類的行走速度有關；不只是身體上、也包刮思想上的展現出來的，一種對生命飽滿饜足又懶洋洋的散漫。

孤獨還意味著冷靜。保持距離的不理睬和不參與。因此辜圖是一種特權。不理會世俗的特權。你只管喝你的咖啡，穿你喜歡的粉紅色，不必假裝近視眼也可以不跟討厭的人打招呼。你甚至能出言不遜。因為你甚麼都不要，所以你強壯。當所有人都忙著玩同樣的一種遊戲，你以一種詩意的方式顯得格格不入。

是的，孤獨正是一種詩意的格格不入。跟喧鬧的用飯大廳格格不入，跟新年前夕摩肩擦踵的生鮮市場格格不入，跟路邊看熱鬧的人群格格不入，跟自己城市格格不入，跟心愛的人格格不入，跟世道流行格格不入。深沉而優雅。絕不大張旗鼓的示威遊行，也沒有擴音器的叫嚷。

孤獨者不懂憤怒的語言，他只是踽踽而行。

記憶是孤獨的唯一伴侶。每一個孤獨的人，都懂得像收拾書桌班整理自己。孤獨訓練他重整自己、收復自我。自己是他世上僅有的親人。加拿大鋼琴家顧爾德這個孤獨者說，「一個人和其他人在一起一個小時後，就得跟自己再相處上幾個小時。」在孤獨的狀態中，人特別能感到自己的清醒，特別意識到自己的存在。孤獨越巨大，自我也越放大。你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太陽穴的脈搏跳動，清楚聽見空氣從你的氣管進出你的肺部，你完全明白你活著。此時此刻。前無古人、後無來者地活著。沒有其他誰。

孤獨是一種神祕經驗。有些人有這方面的靈性向度，有些人一輩子也不信邪。大部分的人則害怕孤獨，因孤獨就是自由。會讓人飛翔的自由。但在飛來之前，你必須先放開你一向熟悉的地心引力─那穩穩將你握在手心保護你的力量。你必須走，必須離開，必須自私。對所有親愛的貨中心憎惡的說不。

因為，一旦飛在空中，全部的全部都將離得遠遠的，一切的一切都會變成看得著、摸不著。你的經驗來自你的棄世，這是上帝要人類付出飛行的代價。

如果瘋子要在遼闊是上找處安身，我想不出除了城市還有甚麼更好的地方。顯然瘋子也同意。唯有在城市，瘋子才能不為人察地過著普通生活。城市人明哲保身的冷漠、難以取悅的癖性，以及喜新求奇的心態，讓瘋子變成猶如路邊的電線杆的意義。廣告招牌再刺眼，抓狂了要引人眼球，都市人依然有視而不見的本領。

你有你的問題，很好，只要別擾我，因為我也有我的不正常。要發瘋，請到下一條街。

活在都市，誰知誰比誰瘋。瘋子是一道城市風景，瘋狂成了一場競賽。強迫性精神官能症其實是求好心切的完美主義精神，躁鬱症不過是性情中人的表現，憂鬱症只是布爾喬亞文藝青年的高尚氣質，如果我開始歇斯底里，那是因為我必須吶喊我對世界的抗議。

如果瘋子不存在，世上沒有了先知、詩人、藝術家、哲學家，有沒有廣告界主管、服裝設計師、創業家。瘋癲，如同汽油之於汽車，驅動了整座城市。那些摩天高樓，那些輝煌燈火，那些閃亮招牌，那些漂亮店鋪，人類的心思一如彎曲接到鑽出一條條生命的出口。

在這座城市，再堅硬的水泥地面有能鑿出一滴瘋狂。

那段文字是這樣寫的：「人生不是謎，卻像一局棋。不是謎，何必費心機？落子要仔細，推進勿遲疑。」

其實，寫的也是豐富的人生哲理。

人生不會是一則謎語，那麼就不避費盡心機，妄加猜測；它像是一局棋，起手無回大丈夫，更要審慎的下好每一著棋。眼要明，心要靜，推進之間，有勇有謀，便無需再三遲疑。

我想，人的一生，如果能做到這麼熱烈地綻放，讓美的印象，存留在世人的記憶裡，不曾被抹去，縱使短暫，該也無憾了。

熱烈的綻放，是一朵櫻花的宿命，也是往後我對自己生命的期許。

我，從來不是傷春悲秋的人，卻在這樣一場櫻花的饗宴裡，接觸到這般讓人驚心的美，真心覺得；若我的一生能創造美、給予美，生命也就有了意義和價值了。

憤怒是分崩離析的愛。

正直是要求你釋出導致憤怒的始作俑者，才住讓你永遠受這惡毒的結果折磨。

張揚你的憤怒，只會使你成為笑柄，證明了你自己也有你譴責他人的錯處。

你自以為是的優越樹立起保護的堡壘，卻成為了你的監獄。

你難道還沒有在衝突中承受足夠的痛苦？

只有脆弱的心才會想要復仇；唯有純真的人才會以高貴的心寬恕。

而唯有在祈求寬恕之時，你的純真才會如此珍貴。

總有些情節易於更替

有些陰晴易於拆解、重構

成為另一種天氣

彷彿我所持續往復的

一冊書的兩端，試圖

讓所有沉厚的故事單純、透明

「那不重要。」你說，

時間恆常細碎、多餘

而我所不能忘記

曾經有那麼一天，一個下午

更多時候我們站在山的背面

沒有光影，沒有來路

說明一場過於冗長的約會

歷經幾次分手，幾次腳印

及其泥濘，岔路

及其盡頭

擁有一些開闊的日子，沿途

遺失背包

而錯記了最感動的那段故事；

「你還是我的，」但時間不是

大雨之後我們點燈

取暖，沒有說話

面對溼透的電話線

面對一座城市、千百個房間

有各自溼透的窗、窄小、

富足而空曠

「情緒還在遠方。」我們跳高、快跑

學習期待記憶如同未來

學習繞道，閃避多餘的電杆、水窪

和其上的反光